写在前面：这是一个被诅咒过的虚构故事。

后上幸甘泉，疾病，充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蛊。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充将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民转相诬以巫蛊，吏辄劾以大逆亡道，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是时，上春秋高，疑左右皆为蛊祝诅，有与亡，莫敢讼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言宫中有蛊气，先治后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蛊于太子宫，得桐木人。太子惧，不能自明，收充，自临斩之。骂曰“赵虏！乱乃国王父子不足邪！乃复乱吾父子也！”太子繇是遂败。语在《戾园传》。后武帝知充有诈，夷充三族。

——《汉书》

一、

“九千九百九十八”

“九千九百九十九”

“还有吗”

“……”

“还有吗”

“大人，没有了”

“好，只差最后一个就满了，最后一次进宫公干，你们想立功吗？”

二、

陛下的病已经三个月没有好过。中外传言是有人下蛊咒陛下，说这种蛊毒辣非常，能吸取陛下的龙气，从而动摇刘家的江山，但第一个来的太医说是陛下纵欲过度，龙气都从下体跑掉了，导致陛下现在没了龙气，遍体只剩下了浊气，这才一病不起。不出意外，这个太医几个时辰后就被下狱了。第二个进来的太医聪明了很多，他说这是巫术导致的，用药只能稍延时日，要根治还是得找出用巫术之人，破掉他的法门，这才有救，陛下闻过则喜，立刻赏赐了他五十金。大汉朝一贯实行新自由主义，保证信仰自由，但信仰自由不是诬陷皇帝肾功能有问题或者危害皇帝生育功能的挡箭牌。陛下深谙此道，于是第三个传进来的换成了一个胡人方士，来人尖嘴猴腮，深目多须，满脸苦相，他一进门屋内的苦大仇深浓度就上升了五倍。左右宦官更是十倍苦大仇深地瞟着来人，恨不得为来人立刻编个剧本去背诵，据说传第一个太医进来的宦官头子被打了五十棍，左右宦官心里锣鼓喧天，恨不得来人立刻开口，又恨不得来人永远不要开口。

但来人终于还是说话了，“陛下……臣久在胡地，胡人尚鬼，臣夙昔习此道，愿屏退左右，为陛下细剖究竟。”

左右宦官瞟了一眼床帘后的肉体，见陛下脸色稍和，挥手吐痰咽口水拍肚皮示意左右退下，立刻如蒙大赦，润之大吉。

后世的史书没有记载那天胡人方士对陛下说了什么，甚至没有记载胡人方士入过宫的事情，有说法说胡人方士说扶风有煞气冲天，说明施术之人藏匿在三辅的资本家群体里，陛下把关东豪族迁移进关中，招惹了不少怨恨，导致恨果党遍地，陛下心太软没有把这群人都杀光，这才有了今日之祸。又有说法说内奸出在球外势力里，凶手明显就来自内迁胡人，阴谋第一步就是咒死刘彻，陛下特召胡人方士入宫以毒攻毒就说明了这一点，也有说法说胡人说施术之人就在宫里，“敌在本能寺”，内部被渗透成筛子了，再不查就晚了。当然，也有人说胡人方士想出来了克制之道，但此道极其凶险，所以必须屏退左右才可说出。最劲爆的解释是，克制胡人所施巫蛊的办法就是向草原借来长生天的威灵，才能镇压宫内的鬼蜮，但长生天不会平白离开草原，请他老人家出山的旅费是一万个有罪之人的脑袋。此外，整个祭坛建设需要花费五千金，要五十个方士相助，要五个用沉香木雕成的偶人，用于收容宫内五方煞气，要五坛御酒洒在地上以接引长生天进宫。听完胡人方士的分析后，陛下用三分钟加十五秒快速地批准了这一提议，似乎并没有思考在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情况下，海内应该路不拾遗了才对，怎么还能找得出罪人呢？

自然，这个搜寻罪人祭祀的任务被交给了绣衣使者江充。江充是一个学医出身的酷吏，那年头医生和巫师还区分不太清楚，因此江充成为医生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巫术学不过关，他的妹妹嫁给了赵王并深受宠幸，也因此惹来了赵太子的不满和迫害，他一怒之下上京举报赵太子通奸，赵国国除，他也因此得到了刘彻的赏识。陛下召见了这位斜杠青年，欣赏了一番他的感激涕零后，给他赐了官作为收赵的报酬。之后江充更是奉命在长安打击豪族，深得刘彻赏识，陛下召他进宫，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发生了陛下不方便亲自做的事情——如厕除外。

第二天宫外就有消息，传言当夜江充和廷尉就一起进了宫，陛下让他报死囚的数量，廷尉奏报京兆监狱里的死囚只有五十人。陛下问他加上今天早上抓进去的太医有多少人，廷尉诚实地回答有五十一人，怀疑皇上丧失了计算五十加一的能力，廷尉几乎肯定皇上病情沉重要驾崩了，但聪明的江充早已经认识到，皇上未必会驾崩，但廷尉什么时候驾崩就说不定了。江充明白，皇上这是在暗示廷尉把死囚往多了算。认识到死囚现在不一定罪当死，而且也不一定要被囚的道理后，江充瞟了廷尉一眼并上前自告奋勇，说一定能为皇上创造，不是，是揭发出更多的死囚，现在各地巫风盛行，已经不可阻遏，倘若有人通同结党，必将危害国统，江充愿效犬马之劳，为陛下铲除之。

廷尉面如死灰地看着江充，陛下面如死灰地看着廷尉，然后对着江充点了点头。

“监狱里能有多少死囚，你再复核一下。”

“诺。”

第二天早上诏书下，封江充为绣衣使者，负责巡行天下，抓捕诅咒皇上的罪犯。

三、

江充十三岁那年在邯郸的集市上也遇到过一个胡人巫师。这个巫师跟他说他将来要大富大贵，江充那时候学了家传的医术，但尚未学精，就跟着家人到集市上摆摊。一日摊前路过一个胡人，来者尖嘴猴腮、深目多须、满脸苦相，江充当时虽然年幼，但也能经验主义地认识到这种病猴子来了就是商机来了，一把子扯住那个胡人，说他病入膏肓要给他看病。结果这个巫师反手扯住江充，说江充有富贵之相，几乎可以取而代之，成万乘之尊，可惜差了一点，剩下九千九百九十九，终至不能善终，最后以算命为名骗走了江充五文钱，江充因此挨了家人一顿骂，家人骂他的主要原因其实不是他被一个算命的骗了钱，其实是那个人说的话要是传出去，大有招来灭门之祸的可能性，游方道士未必有父母家人，但是江充的九族都还在邯郸，灭起来那是如抓臭虫一样一抓一个准，当然江充也未必能料到，几十年后他的三族终于被赏识他的刘彻所灭。第二天江充心情郁闷地继续在集市上摆摊，再一次遇到了昨天给他算命的胡人巫师，江充豪气冲天，上前就要理论，但胡人巫师没有和他多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说看了这本书就可以上干帝王，实现富贵的预言，江充瞟了一眼，这本书的名字早已不可考，大约是一本讲巫术的书，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江充确实在书里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因为当日江充再一次被骗走了五文钱用来买书，这一次家人们更加惊骇，把江充打了一顿并禁止他读这本书——又有传言说书里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是一些房中术的插图，因此小孩子把持不住花了五文钱。但成名后的江充既不承认有过这本书，也不承认有过这个奇遇，结果传言越来越离谱，旋即有消息说江充靠着教天子此书中房中术得到天子的青眼，进而成为天子最信赖的的爪牙。天子因为房中术的缘故，纵欲过度，这才病倒了。江充这下彻底成为贤良文学的眼中钉，声名与赵高并列，但陛下毕竟不是胡亥，于是贤良文学们都敢怒不敢言了。

更可能的猜测是这本书讲的是巫蛊之术。据江充死后去江充家抄家的人说，在江充家发现一本破旧的书，里面讲的是驱役鬼神之道，因此判断江充自己也参与了巫蛊，于是江充的罪名不但有陷害太子，还加上了一条实行巫蛊。这个版本指出：这本书里讲的都是些贤良文学不忍言的采生折割之道。其中就有召唤长生天以实现施术者愿望的秘诀，召唤的引子是用一万人的人头和怨念。但书里并未说这一万人必须是有罪之人。但话说回来，江充研习巫术也并非是什么怪谈，刘彻自己对巫术的雅好就一度导致全天下的方士齐聚长安，他们中甚至有个叫栾大的成为了乘龙快婿，这种情况下，江充学点巫术上干天子也不是什么怪事，但抄家的人还是把此事作为江充的罪证报了上去，一块凑成“九大罪”，“九大罪”明显就比“八大罪”气势磅礴，廷尉因此得意了好久。

另一个说法是，这本可怕的巫蛊之书讲了断绝汉朝龙气的方法，其中之一是让天子纵欲过度，泄完龙气，但这个方法实在太慢，而且龙气总是在不断再生，泄的速度未必有补充的速度快，另一个方法是召唤长生天，让他实现自己吸走汉朝龙气的愿望。汉朝龙气枯竭，江充再趁机作乱，才能实现胡人巫师说他要当万乘之尊的预言。

书里究竟写了什么？江充已经被太子所斩，书也被作为违禁品烧掉了，江充的九族一个都没剩下，因此到底不可考。但肯定的是，江充如期交上了一万个人的人头，加上开头那个可怜的太医，江充还超额完成了任务。

在离开长安的路上，江充一直想着巫师关于富贵的预言。陛下喜欢炼丹和巫术，宫里的方士车载斗量，有来自蓬莱的，有会召唤西王母的，有在如厕时捡到天下掉下的陨石，上面写着长生不老秘诀的，有睡觉时误入天庭偷看到一块垫桌案的汉白玉上写着大汉江山万万年的。一次他问某个方士，你们怎么确信你们的巫术能生效，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欺君之罪，方士说，心诚则灵。若如此，自己从十三岁以来一直想着要富贵想到金石为开想到肠道通畅的地步，按理说他的富贵已经不远。暗暗地，他认为他的机会已经来临，他希望陛下永远一病不起，但却死不掉，永远不绝如缕，永远缠绵病榻，这样他才可以借着搜捕巫术的名义，抄完天下人的家，杀光天下人的头，直到天下剩下他和一个病的快死的皇帝，他就是实质意义上的天下一人，至高无上。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朝左右望去，保证没有人看破了他的想法，此时看着他的，只有长安道上残阳如血，在马背上翻涌，一上一下地照着马夫的头。

四、

怎么快速凑齐一万个人的人头呢，江充对此有充分的信心，这份充足信心的来源并不是因为他名字里有充字，而是因为汉朝高超的编户制度使得江充能把球外势力的数量精确到个位数并挨个点名实施抓捕。作为绣衣使者，江充的任务就是坐镇行台全盘统筹应捕尽捕，第一件事是根据举报信息在户口本上打钩，打完钩接下来就会有一群人带着准备好的木偶上门，两个人负责挖坑，一个人把木偶放进去，一个人负责发现木偶，剩下十个人负责抓人——据后世史家考证，这是世界上最早的流水线作业，领先了西方两千年。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江充重点关照了当地的豪族，其一是这些家族人口众多，一个勾就能够完成一页的指标，另一个是没收完财产后工作人员能分油水，先富带后富。第二个秘诀便是在城内设卡抓捕无业游民，根据下发的工作手册，无业游民包括但不限于游方术士，乞丐，医生，卖艺的，灵活就业的，待业的，和非应届毕业的文人，因此几个月下来，江充几乎把河东地区的同行抓捕殆尽，统计局报告，河东地区的失业率一夜之间下降了三十个百分点。

案子审到最后一日的晚间，江充已经凑齐了九千九百九十八个人的人头，眼看指标就要完成，想起那本书里写的东西（江充在想什么，笔者无法考证）不日间就要成真，江充的下半身就像通了电一样抖个不停。就在江大人还有五秒钟就要下班之际，外面的人带进来一个自称姓江的，尖嘴猴腮，深目多须，满脸苦相的医生，江充看了一下手下递上来的文件，跟这个医生对应的格子已经提前打上了勾。虽然我们有理由怀疑江充是第一个认真审讯他的人，因为前一个审讯他的人只关心这个人能招出多少有家可抄的同伙，但严刑拷打下，这个人只招出了一些无关痛痒，不名一文的医生同行，而且无论如何拷打，此人一口咬定，江大人要找的最后一人就藏匿在邯郸。出于谨慎，审讯的人把他打了一顿来证明自己没有不作为，然后拖上堂交给江充亲自过目。

江充抬起头，他隐约看见犯人经过的台阶上渗出一道血迹，这道血迹的来源不是犯人的大腿，而是台阶间的缝隙，在鲜血的晕染下，台阶顿时变成朱，再化为黑，有如官服的颜色，恍惚间他又看到了穿着官服的自己。伟大的夕阳照在血迹上，斑斑的血迹也因此变得金光璀璨，变得无与伦比。

江充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想起审讯这个医生的事是在太子面前，彼时他已经回到长安，陛下的病还没有好，江充恐惧不能自已，太子与贤良文学向来关系亲近，一旦太子即位，他必然遭到清算，脑袋不保，于是，江充准备把太子攀扯进巫蛊案，用太子的脑袋，凑齐第一万个人头，在进宫前，他问左右：

“已经处理了多少死囚”

“报大人，是九千九百九十八”

另一个部下摇摇头：“你忘了那天那个医生吗，实际上已经九千九百九十九了”

“还有吗”

“……”

“还有吗”

“大人，没有了”

“好，最后一个了，太子涉嫌巫蛊诅咒之事，今日必要彻查到底，你想立功吗”

三秒，江充没有得到回答，他一激灵，睁开眼睛，他离下班还有四秒，眼前站着的是那个自称姓江的医生。他提着自己尖嘴猴腮，深目多须，满脸苦相的人头，跪在大堂下，显然刚刚被手下带上来。

“你是什么人！”江充狂叫起来。

“大人，冤枉那！我是邯郸人氏，父亲是内迁的胡人，母亲是邯郸土人”

“实在是冤枉，我从小学的是医术，兼学点算命，我十三岁那年有人对我说，你将来要大富大贵，帮一位贵人成就他的功业，给了我一本书，让我去邯郸交给一个人，我看那本书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房中术书籍，就没在意，在邯郸市集上五文钱卖给了一个小孩子，并不是要实行巫蛊，更没有给那个小孩子下咒，冤枉啊！”

“给我上刑！我让你招巫蛊的事情，你说这些干什么。”江充满身冷汗。

“大人明察啊！我真的没有咒那个小孩子。”那个人不住地把手里提的人头往台阶上撞，作磕头状，但再定睛一看，那个人的人头却好好地安在脖子上从未搬家，连大腿也没有上过刑的痕迹，大殿上回响着钟鼓一般的磕头声。

“禀报大人！此人给小孩子下蛊被市上百姓当场抓获，业已伏罪，无须多疑！”

“把这个妖人斩了！”江充狂乱地大叫。

左右把医生拖下堂，那个人在被拖下去的一瞬间，忽然抬起头对着江充冷笑，他用手对江充比了一个九，随后再比了一个零，那一笑露出了胡人豺狼的面目。江充从那笑里读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这个数字。那个瞬间，他意识到了最大的巫蛊执行者就是陛下自己，陛下在位这么多年，他设下的诅咒已经无可逆转，他仅仅是那些个被陛下诅咒的平平无奇的人之一，陛下的一举一动，无不恶毒非常，他咒死了一代代宰相，咒死了一车车的酷吏，咒杀了天下豪右，咒绝了中产之家。那个道人说江充会大富大贵，江充做到了，靠着举报诸侯，靠着捕杀巫蛊，但江充没有认识到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蛊，富贵亦然，陛下的世界观里，根本没有那个胡人巫师，也根本没有江充，江充这两个字和富贵一样，不指代任何东西，它只是一句既没有意义，也没有上下文的咒语。

当夜，江充搜遍行李，颤抖地打开当年那个方士给自己的书，书上空无一字，只在最后一页上用朱笔写着：

“九千九百九十九。”

五、

太子这一回没有再对着江大人满脸堆笑。

宫门关上了，东宫的带甲卫士手持兵器控制住了宫殿，太子怒声责骂江充离间父子，当斩立决。但江充这一次并没有听见太子的斥责，也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慌乱。当太子的剑挥到自己的脖子上时，他知道，那个杀死一万人的目标终于实现。

“九千九百九十九，还有一个。”

“好了，现在是一万个了。”

此时江充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声音：

“祭品已经收到，你有什么愿望要实现吗？”

但江充的脑袋已经离开了脖子，他的声带已经无法再振动了，他隐约听见太子对左右说：

“你们打开宫门去南北军传诏！就说父皇有令，宫内有人作乱，立刻发兵入宫。”

于是愿望实现，宫门打开了。